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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ay 4
许立生同意留下来过了一夜。
他睡在另一间卧室。前夜过得无风无浪,一开始他还侧着耳朵听汪新元屋里可能会有的动静,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急诊大夫的觉悟——
不过确是平静的一夜。只是早晨起来,汪新元同他点头道早,许立生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眼里泛起的血丝,便知道昨夜又是一个不眠长夜。
两人各怀心事地草草吃过早餐,汪新元主动收了餐盘去水槽前洗——鉴于许立生煎了食物出来。他漫不经心地刷着盘子,在流水的哗哗声里听许立生进屋的动静。
"Fremd bin ich eingezogen,
Fremd zieh' ich wieder aus."……
古典唱腔随着钢琴的舒缓节奏在宅子里响起,男中音唱着晦涩的异国语言,听来却意外地令人安心。汪新元洗好碗从厨房出来,许立生不在治疗室。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,脊背放松地靠着柔软的海绵垫。
他不自觉地在这支旋律中闭上眼,听到脚步声。再睁开眼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许立生坐在他身边一侧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:
“感觉怎样?”
“不错。我以前没有听过这种……”汪新元顿了一下,找了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:“高雅的歌。”
“什么高雅不高雅……”许立生哑然,下意识地摆了摆手:“这首歌是我自己偶尔失眠的时候放的,听着催眠倒是真的。”
“催眠医生也失眠啊?”
“催眠医生也是人啊。”
“你很爱笑。”
汪新元说。
“不好吗?”
许立生很快地回他。汪新元的视线追着他,后者站起来,很快地进了一次书房。旋律停止了,许立生把他从书房拿出来的东西放在小茶几上。
——是一副扑克牌。
“玩个游戏。”
“我不喜欢打牌。”汪新元把手肘撑在膝盖上,十指交叉,语气真挚而抱歉。
他说的是真话,打牌总是赢,很无趣。
但是许立生依旧把牌拿出来,熟练地洗过,再在茶几上铺出均匀的扇形:
“比大小,输了的人要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,一分钟时间。可以弃权,但是只有一次机会。”
“……好啊。”
汪新元觉得自己知道许立生要干什么,他很好奇,想验证自己的想法。
——更何况,他没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教授竟然是赌徒性格的人,这越发令人无法拒绝。
许立生先亮牌:他的运气很好,是一张梅花K。
汪新元摸出一张牌,翻开:方片A。
“刚刚那首歌,在唱什么?”
“……弃权,我会告诉你,不过不是现在。”
第二回合,汪新元的黑桃J仍然胜过许立生的方片6。许立生把牌放到明牌堆上,摸摸鼻尖有点无奈似的勾起嘴角,侧过头,透过黑框眼镜等待汪新元的问题。
汪新元看着他,有些东西很轻易就能通过推断得出,而他需要验证:
“只是好奇……你老婆为什么不送你女儿?”
许立生嘴角的笑容消失了。
汪新元仔细地窥他的神色,手掌摊开:“Sorry,如果冒犯到你……”
“她过世了,自杀。”
汪新元眉心再次皱起浅浅的竖纹。许立生摘下眼镜:“抱歉。”
回答他的是一张方片3,和汪新元“请”的手势。
教授眨眨眼,刹那的伤感神色倏然不见,他把摸在手里的红桃8放到一边,很认真地想了一下:“最喜欢看什么电影?”
“……《无间道》。”其实他很久不看电影,正常人该有的娱乐活动,他很久都无法享受了。只是上一次,很多年前他看过的最后一部电影,叫这个名字。
——胜过“不看电影”,一个进步。许立生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个大大的“yeah”,一边却说:“要是生活也像电影就好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可以倒带,重来。”
发此感慨的居然是他面前的心理学教授,怎么想怎么有点吊诡。汪新元看着表情平和的许立生,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脸上的微笑:
“要帮忙给你做心理咨询吗,不收费。”
“不要啦——”
又一轮,许立生的黑桃Q胜过汪新元的红桃5。
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他刻意没有在问题中指明时间段,只是想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。
汪新元心念一转,垂下眼:“我?如果说,我是差佬,你信咩?”
“……你同我扮无间道啊。”许教授又睁大眼睛,半惊奇半认真地看他。汪新元忍不住又笑了,摇摇头:
“逗你啦,李医生。”
“那这个就算弃权咯。”
“嗯。”
明牌已经堆成了小小一堆,两个人各自两个问题,此刻又显然都意识到了。他们面面相觑,用眼神探察对方的想法。
“再来。”汪新元最后说,修长的手指压住了一张牌。
“最后一轮。”这应答已经像是一种默契,许立生眼里泛起一点俏皮的光,闪闪发亮。
他率先翻过牌,是梅花A。抬起头,古铜肤色的男人指间夹一张彩色斑斓的JOKER,正托着腮看他,唇角微弯。
——生活多奇妙,这样一个男人,居然没去演电影,而是去抢劫,香港大街上星探要为香港电影如今的式微负起责任。许立生在一瞬间脑内闪过如此想法,等到汪新元眨着大眼睛,向他靠近了一点:
“今天晚上,可以留下来,一起睡吗?”
“……好啊。”
鬼使神差地,前一夜汪新元挽留他时抓住他手臂的记忆被唤醒,修长手指隔着衬衫传来的体温此刻仍能使他感到热度,并且,许立生分明感觉到,这热度一路上了脸。
“毕竟我是失眠症患者,你有必要知道我夜晚的情况吧。”
在极近的距离里,汪新元端详着许立生的神情,忽地撤回身子,恢复了冷淡的声音。
许立生垂下眼,卷起袖口,露出小臂。
“我真的很想好好睡觉。”
汪新元说。
“我一定竭尽全力。”
许立生答。
*****
许立生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简单无害。
——客观地讲,无害确实是无害,他们只不过是势均力敌——他的痼疾,和许立生的技巧。
但他确实被吸引了。这是唯一的解释。
有人睡在床的另一边,放在平常反倒很难让他睡着。下午许立生还教他做了几个通过调整呼吸来放松神经的技巧,当然,如果效果立竿见影,他也不会在这里。
他侧过头,看着那个人平和的睡颜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他闭上眼,重新进入那种“休息”的半睡眠状态。第一次,耳畔另一个人的呼吸并不显得突兀。
——不但不显得突兀,竟衍生出一种呼吸相融的幻觉。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