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看这高台建成了是无一物,倾倒了也是无一物。”
许多年前看到的句子,字字抵心,这么久了,还未忘却。
中午,独自一人在起始站,853一天只发八趟车。上车时我还很意外有好些人一起,过了没几站车上就只剩我一个人和司机。司机问“小姑娘到哪站啊?”,我看着窗外夏日粘稠的街景,轻声答:“二陵。终点站二陵景区。”
在南京上了四年学的好友在实验室脱不开身,听我说了出行计划,感慨道:“我在这儿待了四年,若非这次你来了提到这儿,我都不知道南京还有这样一个地方。”
路上唯一的一辆车,车里唯一的一个乘客。
刚过正午十二点,我走进二陵门口的售票处,拿着票出来的时候,意识到除了工作人员,这里暂时只有我一个游客。
一个人的南唐二陵。
——南唐后主李煜的祖父和父亲下葬的地方。
穿过一条长长的碑廊。李煜不在这里,他终究是不能葬入故土,回到他所爱的人身旁,只有他留下的那些词,被后人誊写雕刻在石板上、或者打印在塑料板上十步一见地立在山上这片园子里。这样,算不算也是回了故国?
我心里怀着的、促使我到这儿来的那个人不是李煜,不是钦陵中的烈祖,更不可能是顺陵里的中主。
那个名字隐没在他们之间,而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叩问,他在不在。
客观地讲,他们应当都不在这里,烈祖和中主都应当是被重新下葬。我走下几级石阶,慢慢向内走,看到钦陵后室前,左侧的武士浮雕翘着小指,实则很有意思。
然后我迈过门槛,指尖沾着青石门的水珠,走进最深的那片黑暗——
一眼看到,烈祖的青石棺座上,放着一支有塑料包装的花。
那是一支装在白色和透明塑料包装里的粉色花,端端正正地躺在棺座的中线上。我隔着护栏,从侧面的花形猜它也许是玫瑰。
后来发现中主棺座上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支,但在烈祖前,我还是很不争气地被触动了,在阴冷湿润的陵墓里蹲下来,抱住自己,水珠从穹顶上落下来,和眼泪一起流在脸上,溃不成军地哭得荒唐。
隔了一千年,你们还在谁的心里,以花供祭。
先我而来的这个人会不会和我一样,也知道那个隐没的名字;更奢侈一点的想法是:会不会她和我一样,也是为了他而来。
后人总是安慰自己,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,但是一千年了,朱砂也都剥落,青石也在腐朽,就算钦陵的华贵和顺陵的寒酸对比依旧可感,物件始终不过只是物件,而人,死了就是死了。
钦陵距离顺陵只有五十米,烈祖在世时弘冀已经出生,他应当也来过这里,而在他爹李璟寿终躺进来之前——或许那时顺陵还未修好,他就死在了金陵。走过这五十米,就好像也走过了弘冀的一生。他葬在定陵,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太祖父在一处,至今也没有被发现,安安稳稳地长眠着。
这是我能做到的,在时空上离他最近的一次吧。
时间的距离只能越来越远,空间上,我就只能走到这里为止。
四十五分钟就能走完的景区,我逗留了将近四个小时。
我真的很想在这儿多陪陪他,在生前对弘冀很好的烈祖墓前再多待些时候。
他在不在?
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,这个我努力用心去探寻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:
他们其实也一直都在,在这座生活过、埋于此的城市里,在呼吸的空气里,在我心里。
即便是骨骼,或许也早就腐朽了,但物质和能量是永恒的。尽管斯人已逝,世间也再无第二个——
但他们始终与我同在。